特色研究

(方言丛谈)包头方言探微之一——骗 骗马 骗墙头

发布:包头市社科院(联) 发布日期:2013-09-23 阅读:272361

 

胡云晖     

 

  

    骗是一个后起的俗字,在东汉许慎所著的《说文解字》里,未见有其字。唐杜佑《通典》曰:“武举,制土木马于里闾间,教人习骗。”关于其意义,《集韵》曰:“騗,跃而乘马也,或书作骗。”习骗,就是练习怎样骑上马背。

  宋人程大昌《演繁露》续集五曰:“尝见药肆鬻脚药者,榜曰‘骗马丹’,归检字书,其音为匹转,且曰跃而上马。已又见唐人武懿宗将兵,遇敌而遁,人为之语曰:‘长弓短度箭,蜀马临阶骗。’言蜀马既已低小,而又临阶为高,乃能跃上,始悟骗之为义。”程大昌系当时博学文人,见此骗字,竟一时不晓其义,可见此字在宋代的使用还不太普遍,而且见诸字书的,也仅有“跃而乘马”一义。至于骗马,宋孟元老《东京梦华录》卷七“驾登宝津楼诸军呈百戏”条解释道:“或以身下马,以手攀鞍而复上,谓之骗马。”

  可见骗字在唐宋时期,是一个专用词,仅指翻身上马。

  元明以后,骗字的意义渐有引申,将类似于“跃而乘马”的动作,也称作骗。如元马致远《任风子》第二折:“我骗土墙,腾的跳过来。”而《金瓶梅词话》第六十八回:“一面牵出大白马来,搭上替子,兜上嚼环,躧着马台,望上一骗,打了一鞭。”翻身上马的意义仍然存在。

  由于翻墙而过的动作,与骗马极为相似,所以元明时期多以骗马作为跳墙的替代语。如《水浒传》第四十六回:“〔时迁〕流落在此,则一地里做些飞檐走壁,跳篱骗马的勾当。”又第一一八回:“小行者自回,时迁却把飞檐走壁、跳篱骗马的本事出来,这些石壁拈指爬过去了。”《汉语大词典》没有注意到二者之间的联系,列举上例时,释其义与跃上马背的本义相混同,显然有误。而于“跳篱骗马”一词,又释作“偷窃和拐骗”,则纯属望文生义,释之过深。

  跳篱骗马与元剧之跳墙蓦圈意义相近,均是翻墙偷盗的意思。元无名氏《渔樵记》第二折:“由你写,或是跳墙蓦圈,翦柳搠包儿,做上马强盗,白昼抢夺。”其中所罗列者,俱为盗窃营生,意义显然是相近的。此义由元王实甫《西厢记》三本三折“谁着你夤夜入人家,非奸作贼拿。你本是个折桂客,做了偷花汉。不想去跳龙门,学骗马”了然可知。

  夫跳墙目的,不外乎两种,一为盗窃,一为行奸,故元剧中也以骗马比喻逾墙而偷情。王季思先生注上引《西厢记》之骗马,释其义甚确,曰:“盖调侃生之跳墙。”而《汉语大词典》引明王伯良(误为王季思)“俗注谓哄妇人为骗马,不知何据”,释义为哄妇女,误之甚矣。元汪元亨《醉太平·警世》曲:“掷金钱踅的身躯趄,骗粉墙掂的腿脡折,老先生害也。”此骗粉墙,可做骗马之脚注,即指跳墙偷情。过去,包头二人台传统剧目有《跳粉墙》,与骗粉墙所表达的意义是完全相同的。又元无名氏《沉醉东风·僧犯奸得马表背救》小令:“对人前敲禅板谈经说法,背地里跳墙头恋酒贪花。”犯奸而称跳墙头,与今包头方言所说完全相同。

  包头方言中的骗字,保留了上述意义,在使用时,也并不局限在骗马方面,而已旁及其他,其词有“骗墙头”、“骗腿上车”等,具体意义,可以解释为抬腿跨越,虽然义有引申,但其动作姿势,与骗马还是基本相同的,所以仍然不失本义。

  再引申,骗在包头方言中还可以指跨越更大的空间,如“骗杀地”,即穿越耕翻过的田地的意思;又有四字俗语曰“隔二骗三”,是零零星星、不连贯的意思,其中的骗字,表示间隔、跨过之意。

捞毛

  捞毛本来是一种职业,《汉语大词典》收“捞毛的”一词,释义曰:“旧时泛称依靠卖淫业为生的人。”并引《儒林外史》第五十三回例:“收了家伙,叫捞毛的打灯笼送邹泰来家去,请四老爷进房歇息。”

  这个解释很有些问题,犯了以偏盖全的错误。照其解释,举凡官妓、暗娼、老鸨、忘八,以及负责色情行业登记、注册、征税的官吏和有关业务部门,这些以卖淫业为生的人,就都是捞毛的了。实际上所谓捞毛的,只是妓院里帮忙干杂活的役工,提茶壶,倒夜壶,有的地方甚至就直称为大茶壶,这是就端茶倒水方面而言;如果主司端盆子,递手巾,专门为嫖客和妓女洗涮提供服务,则也叫汤保。汤是热水,保指佣工。过去饭馆里有酒保,专门负责卖酒,这汤保,也就类似于酒保,所不同的,是一个管酒水,一个管澡水。

  妓院杂工而称之为捞毛的,据说主要是因伺候洗澡而得名。试想妓院之客人,一年之中,群贤毕至,少长咸集,无非官僚、巨贾、纨绔子弟,至则前呼后拥,挥金如土,酒足饭饱之后,或畅叙幽情于洗浴世界,其间有清流激湍,而美女映带左右,左牵黄,右擎苍,游目骋怀,足以极视听之娱,信可乐也;或放浪形骸于按摩中心,仰观宇宙之大---崇山峻岭;俯察品类之盛———茂林修竹。列卧其次,虽无丝竹管弦之绕耳,而秽风和畅,静躁不同,又欣于所遇,岂不快哉!当其所之既倦,情随事迁,则屁股冒烟,绝尘而去,杳如黄鹤,无迹可寻焉。

  只可怜捞毛的,事前做基础性工作,事后收拾残局,虽阅尽人间春色,只落了个眼饱肚中饥,又见汤汤水水之中,体毛狼藉,捞而观之,感慨系之矣!

  此类小角色,以理推想,应当是随妓院构栏之产生而产生,有“娱乐场所”的时候就存在了,只是当时有其人而无其名罢了。

  以现在所见古籍记载,捞毛一词之产生,大约是在元明时期,到清代,其词逐渐普遍。从一些书籍中的简单描述,多少还是可以窥见其真实面目的。

  如明沈君谟《一合相·乌合》曰:“只因官府禁逐流娼土妓,那些楚馆秦楼,都已烟消火灭,我们这些捞毛水手,无地容身。”捞毛与水手相提并论,可见其主要职能就是汤里来水里去。

  又清无名氏《偷甲记》十四:“下官虞侯李保儿是也。原是李师师院中一个走使。(左右张看笑介)俗名叫做汤保,我这京师里叫做捞毛的便是。”所谓走使,也就是跟前跑后的杂差。

  至于汤保之异名,清曹去晶《姑妄言》第二回中也有提及:“或有嫖客到来,屠四日里买买酒菜,夜间听听梆声。若无人到,他就顶缺。这种人的官衔,南京叫做汤保,北京呼为捞毛的。屠四就充了这行职役。”

  又清魏秀仁《花月痕》第十二回:“自此,作衣服打首饰,碧桃要这样,同秀便做这样,碧桃要那样,同秀便做那样,每一天也花几十吊钱,连老鸨、帮闲、捞毛的,没一个不沾些光。”捞毛的与老鸨、帮闲等并言,说明是各有专职,不能一概而论的。

  所以,捞毛就成了在妓院打工的代名词。包头方言引申之,专指白为别人干活而毫无报酬,捞字发音为烙。例如说:给村长做营生还不是白捞毛,哪有个工钱嘞;成天起来那捞毛营生做不完;你又去哪捞毛圪来来?而那些经常自愿白给别人帮忙干活的人,则被成为捞毛小子或捞毛猴、捞毛货。其意义,很显然是来源于妓院的捞毛。

  捞毛的类似用法,已见于清代小说,如刘璋《斩鬼传》第八回:“(白眉神)于是起身,牵了黑眼鬼,与柳金娘家捞毛去了。”这虽然仍旧说的是在妓院干活,但刘璋为太原人,可能其所用,正是包头方言之今词今义,至少用为动词是非常明白的。

  又清佚名《刘公案》第七十二回:“交给我,捞毛营生我很能。”这捞毛,已是帮闲、干跑腿营生的泛指了。

年时

  年时是包头方言中的一个时序词,在口语中,又转音为年四或年生,但都是确指去年,此义世代相传,明白易懂,似乎无须做过多的说明,但这两个字出现在诗词戏曲中时,学者们解释起来,却费尽周折而不得要领。

  较早进行词曲语辞研究的近人张相,在其所著《诗词曲语辞汇释》中说:“年时,犹云当年或那时也。”他举例甚多,如宋苏庠《菩萨蛮》词:“年时忆着花前醉,而今花落人憔悴。”又引明陈耀文《花草粹编》卷三曹元宠《十二时》词:“年时酒伴,年时去处,年时春色,清明有近也,却天涯为客。”等等。顾学颉、王学奇著《元曲释词》及王学奇、王静竹著《宋金元明清曲辞通释》均因袭张相的观点,释年时为过去,“谓昔年、彼时、往日。”罗列种种而无一确指。

  年时又多在宋金元杂剧中使用,如宋无名氏《小孙屠》第三折:“怕别后,忆年时桃花面,两东西。”金董解元《西厢记诸宫调》卷七:“从别后,脸儿清秀,比是年时瘦。”元王子一《误入桃源》第三折:“我年时同兄弟阮肇上天台山采药,日暮,迷其归路。”陆澹安所著《戏曲词语汇释》及龙潜庵所著《宋元语言词典》,虽然引例不尽相同,却均释义为当年。《汉语大词典》也称年时为“当年,往年时节”。

  如果仔细地体会一下这些例文,即可发现,以去年释“年时”,均极恰当,尤其是戏曲,证以上下文之情节,年时只能是去年的确指,以当年或过去来解释,虽然文义可通,却与事实不符。

  年时的这种用法,远可上溯至晋唐。晋王羲之《杂帖一》:“吾服食久,犹为劣劣,大都比之年时,为复可耳。”唐卢殷《雨霁登北岸寄友人》诗:“忆得年时冯翊部,谢郎相引上楼头。”《全唐诗》卷八九九无名氏《撷芳词》:“春衫窄,香肌湿,记得年时,共伊曾滴。”年时均为去年之确指。

  而宋代以后,此语更为常言。如宋邵伯温《邵氏闻见录》卷十八:“君家梁上年时燕,过社今年尚未回。”宋欧阳修《浪淘沙》词:“此地年时曾一醉,还是春朝。”宋辛弃疾《汉宫春·立春日》词:“年时燕子,料今宵,梦到西园。”燕子年年都来,词谓今年社日已过而尚未回,则年时必是指去年,如果释为当年或往日,则说明燕子并不是每年都来了。

  又《金瓶梅词话》第七十三回:“那一个因想起李大姐来,说年时孟三姐生日还有他,今年就没他,落了几滴眼泪。”熟读此书者,都知道李瓶儿刚死一年,所以年时自然是指去年,不能说是往日。

  可见年时一词,一直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词语,词曲作者写作时,信手拈来,犹如“夜来风雨声”之夜来一般。张相等人因无现成的方言俗语可以引证,只能以词曲证词曲,推测词义,所以莫衷一是,得不出正确的结论。由此,亦可证明方言研究之重要性。

游子

  在包头方言里,有“雕游子”、“点事游子”、“人命游子”等说法。其中的“游子”是一个极为古老的词。

  “游子”的本字写作“囮”。《说文》曰:“囮,译也。从口化,率鸟者系生鸟以来之名曰囮,读若讹……又音由。”所谓“系生鸟以来之”,是古代狩猎活动中发明的一种诱捕方法,即鸟媒。《文选·潘岳〈射雉赋〉》徐爰注曰:“媒者,少养稚子,至长狎人,能招引野雉。”又曰:“游,雉媒名。江淮间谓之游,游者,言可与游也。”这种用活物诱捕同类的方法并不仅仅用于鸟类,唐代吕温便作有《由鹿赋》,其序曰:“予南出穰樊之间,遇野人絷鹿而至者,问之,答曰:‘此为由鹿。由此鹿以诱致群鹿也。’”说明捕鹿也有“游子”,是指用以诱捕其他野鹿的活鹿。唐李贺《艾如张》诗:“陇东卧穟满风雨,莫信笼媒陇西去。齐人织网如素空,张在野田平碧中。”王琦汇解:“笼媒,取雏鸟畜之,长乃驯狎,笼而置之旷野,得其鸣声,以招集同类而掩取之。《西京杂记》:‘茂陵文固阳善驯野雉为媒,用以射雉。’是其事也。”包头乡间的狩猎者过去也常常采用此法猎捕野物,所不同的是,所有置放的诱饵都可以称作“游子”,这是对“游子”一词内涵的引申。

  反映在方言里,便产生了人命游子、狼游子等词语,如用来指称某人,就带有明显的贬义。如人命游子表示此人是即将造成的命案的原因。狼游子则含蓄地称他可以引来野狼,狼来了其结果可想而知,所以相当于骂他是“喂狼货”。有趣的是“屄兜游子”一词,鄙兜是个方言词,耳光的意思。称某人是个屄兜游子,系指此人具有招徕耳光的能力,言外之意,是骂他欠打,这种委婉生动的表达方式,使包头方言常常具有幽默风趣的特点,普通话于此,未尝不可以借鉴。

          (本文作者胡云晖,现任包头市志史办主任)